今日有雨, 为了陆乩野意兴盎然的一幅画,殷乐漪上身未着寸缕的在他的书房撑了好几个时辰。
邪风入体,冷意浸骨, 她受了寒, 当夜便发起了热。
殷乐漪昏昏沉沉的躺在床榻上,也不知是不是陆乩野偶然提及三年前的春山雅集,她迷迷糊糊的竟梦到了那一日。
晋国崇文, 上至达官显贵,下至黎民百姓,都极好风雅文采。
她父皇晋文帝除了是皇帝之外, 在晋国文坛亦是有一袭地位的文人, 是以他极爱才也极惜才。
三年前春山雅集之时, 晋魏两国正是休战之期,殷乐漪被父皇带出皇宫, 赴了那场雅集。
往年的雅集都是以风雅为主, 用山水花鸟风月这等事物命题,但这一次或许是战火连绵, 题目便是魏晋之争。
这个主题极为敏感,要想畅谈便避不开当今晋国的时局, 而晋国彼时连连战败,在与魏国的对抗中处于劣势和困境中。
她的父皇本意实则是想借这次雅集召集全国的文人雅士, 集思广益, 商讨出一个能让晋国局面扭转的的方式。
但许多才子想借着这次机会得到赏识入仕,根本不敢放肆谈论如今晋国局势的劣端,生怕一个不慎便得罪了隐在雅集之中的达官显贵, 只轻描淡写地将晋国的局势一揭而过,将矛头对准魏国, 大肆批判魏宣帝如何的残暴不仁。
她父皇对此颇为失望,直到雅集快要结束之时,一篇无名赋被人送到了她父皇跟前。
赋中提到了晋国当时的局势、战况、民生,把近年来晋国所发生的大事,其中的利弊都剖析的淋漓尽致。
上到皇帝高官,下到士卒衙役都被指摘,行文一针见血,言辞剑走偏锋,却是一篇极有利于当时晋国的改制赋。
殷乐漪也因此对这赋记忆颇深,直到如今还清晰记得这篇赋结尾时的话:亲贤臣,远奸佞,此先晋所以兴隆也。亲奸佞,远贤臣,此后晋所以倾颓也。
彼时的晋国的确是奸臣当道,但战火随时会再起,想要拔除奸佞朝野必定动荡,若战场与朝堂同时受到冲击,对彼时的晋国又是巨大的打击。
她父皇得了这赋后欣喜若狂,直言写出此赋人是天纵奇才,扬言一定要将此人找到,请回朝堂拜将封侯。
可惜这篇无名赋并无署名,也无人知这赋到底是何人所写,何人所送。
此事后来不了了之,而晋国也在三年之后归于魏国版图,彻底覆灭。
雨声潮潮,刻意放轻的脚步声,忽远忽近的在殷乐漪耳畔响着。
她睫羽轻颤,睁开眼模糊的瞧见婢女们正在将什么东西搬进她的屋子里。
“少夫人醒了,快去禀报我们将军……”
她仍有些迷糊,只觉自己浑身都无力,小腹痛,头痛,连背上也有些痛痒。
不一会儿,陆乩野便赶了过来。
殷乐漪背后实在不舒服,整个身子钻进被子里,想要挠一挠背后,被陆乩野拉下被子,攥住手腕。
“别动。”
殷乐漪有气无力的道:“我背上不舒服。”
陆乩野罕见的神情有些微妙,“因为上了药。”
殷乐漪迷惑,“我背上没受伤,为何要上药?”
“你受了风寒。”陆乩野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,“背上也因我的画,伤了肌肤。”
他所用的墨和各色颜料都是上品中的上品,画到人的皮肤上不会出现任何不适,但独独碰上殷乐漪这位从小娇生惯养的公主殿下,肌肤极其娇嫩,那朵芙蕖花一擦尽,她底下肌肤大片大片的泛红。
殷乐漪毫不意外,陆乩野在她背上作画时她便感觉到了不适,只是一直强忍着,后来又因太冷,不适感被压了下去。
殷乐漪忍着背上的不适,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,“陆少将军,我小腹也有些不适。”
“大夫说是因为你来癸水受寒,所以才会腹痛。”
陆乩野语气未明,“殷姮,你是当真娇气。”
他不过作一幅美人画罢了,还尚未尽兴,她便接二连三的不适,又倒在榻上成了个病娇娥。
殷乐漪实在是没力气,但心中还是有些气不过,轻声道:“若不是陆少将军硬要作弄我,我又怎会如此……”
她翻身背对着陆乩野,不想再与他争辩。
陆乩野望着她单薄的背影,弱柳扶风的紧,隐隐还有几分委屈。
“你的老师从大理寺诏狱里放出来了,他的女儿也被赦免,得以离开教坊司。陛下以为是我说服了你的老师,赐了些东西给我,我原封不动全都送进你房中来了。”
柳徽真正归降的原因他和殷乐漪心知肚明,陆乩野不缺赏赐,也不屑抢殷乐漪的功劳,“那些东西——”
“谁要你们皇帝的赏赐。”他的话被殷乐漪打断,“我不要,我一件都不要……”
殷乐漪将整个身子蜷缩进被子里,忍住怨愤和酸楚,以免自己在陆乩野面前说出更难听的话来。
魏宣帝赏的东西于陆乩野是赏赐,可对殷乐漪却是折辱和揭开她不愿提及的伤疤。
上战场与晋国为敌的事陆乩野不假,但陆乩野只是一把刀,魏宣帝才是那个握着刀摧毁她家国的刽子手,她不将恨挂在嘴上并不代表她真的不恨,只是她如今要依附魏国臣而活,她不能展露自己的恨意。
可陆乩野还要拿魏宣帝的东西来提醒她、羞辱她,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,不是块石头。
屋内静了许久,久到殷乐漪都以为陆乩野离开了,她才顶着一张病容从被子里露出来,愕然发现陆乩野竟还在她床边,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站了许久。
陆乩野眸色冷淡,朝她探来手,她下意识地往后躲,“陆少将军想做什么?”
她在陆乩野面前永远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,他手中沾了无数人的血,晋魏两国中无人不惧他,多一个殷乐漪惧他,若是从前他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。
但在他二人已做过亲密之举之后,殷乐漪竟还时时刻刻避他如蛇蝎,这让陆乩野胸中不免生出一股烦躁。
“殷姮,你就这般怕我?”
她怕陆乩野又并非一朝一夕之事,他眼下还要来明知故问,殷乐漪实在摸不透他。
但陆乩野既然问了,必定想听的不是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答案。
她琢磨片刻,避重就轻答:“你才磋磨我让我生了一场病,难道还要我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对你陆少将军笑脸相迎吗?”
泥人尚且有三分脾性,兔子急了也会咬人。
“你想如何?”陆乩野竟难得没对她步步紧逼。
殷乐漪谨慎,“是我想如何就能如何的吗?”
陆乩野嗤笑:“妄想。”
果然又是戏耍她,殷乐漪掀起被子正要重新躺回去,又听见陆乩野道:“这次例外。”
“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。”他吐辞轻飘飘,“不过界的。”
从来都是殷乐漪腆着脸主动央求他,这一次他竟破天荒地主动让她提要求。
她猜约莫是陆乩野觉得在她身上做的太过火,给个巴掌再补一颗枣,训宠物的手段。
殷乐漪若是能有底气在陆乩野面前硬气些,是绝不会向他提的,但今时今刻她倒的确有一件事想要向他讨教。
“陆少将军,你能不能教我用枪?”
陆乩野眉骨微动,颇有几分意外,“为何突然想学?”
“因为我不想成为旁人的拖累。”殷乐漪顿了顿,声音小了许多:“也不想求着旁人才能苟活。”
她说完又意识到话里暗喻她和陆乩野的关系太够明显,忙解释道:“我只是觉得自己太过弱小,每次遇到危险我似乎都只能躲在别人身后。倘若下一次我身前无人再能护我,又或者我身前挡着的是我想护之人,我是不是也可以像你一样拿起枪,保护自己和自己想护佑之人的性命。”
陆乩野单枪匹马杀人的模样殷乐漪是见过的,她起初见他如此只觉得血腥残忍,可经过这许多事以后她已慢慢改变了看法。
若她还是一如从前的弱小无力,她便不会有任何改变,尤其是遇到性命攸关和无能为力之际,她还是只能懦弱的哭着成为别人的待宰羔羊。
殷乐漪不想再这样下去,如果见血才能护住自己,她愿意拿起武器。
陆乩野注视她的目光似有深意,须臾,道:“殷姮,你变了许多。”
她主动伸手,讨好的扯一扯陆乩野的衣袖,“陆少将军,你愿意教我吗?”
陆乩野不置可否,扫视一周屋内,从旁拿起一个青瓷花瓶,单手递给她,“举着。”
殷乐漪双手去接,仍沉甸甸地很。
陆乩野说:“单手举。”
殷乐漪听话的松开一只,另一只手根本举不起花瓶,只能勉强拿起。
她大约猜到陆乩野此举是为何,强撑道:“等我病好了再多练练,一定能单手拿起来。”
“你莫不是觉得学枪只练便能学成?”陆乩野从她手里拿过花瓶,动作轻而易举,“女子天生力气小,习枪本就要比男子难上许多,而你已过及笄之年,早就过了学枪的最佳年纪。”
陆乩野将花瓶轻轻往空中一抛,殷乐漪连忙捂住耳朵,却见那花瓶不仅没有摔坏,反而一丝不差的落到了它原本的位置。
“与其学枪,不如学弩箭。”陆乩野替她下了决断,“你自保,足矣。”
殷乐漪对武艺一概不通,陆乩野精于此道,他既为她亲自挑选,那想必便是最适合她的。
她有了几分精神,“陆少将军,我们何时学?”
陆乩野扫她一眼,“将你那副病恹恹的容貌养好再与我说。”
殷乐漪自知自己在陆乩野面前,也只有一副容貌尚可入他的眼,垂首摸了摸自己的面颊,“我知晓了。”
这几日朝堂上最大的事,莫过于在大理寺诏狱里待了将近半年亦不肯降魏的大儒柳徽,竟在见了陆乩野一面之后主动归降,愿意投身大魏朝堂为其效力。
朝臣皆知这柳徽是扰了魏宣帝许久的心病,如今终于药到病除,陆乩野的荣宠更胜从前,风头又一次盖过了一众朝臣。
他锋芒毕露,有人阿谀奉承,便有人不满弹劾。
道陆乩野虽有军功傍身不假,但功高盖主,行事狂悖,手里还握着虎符掌着三十万大军,手中的兵权太大,连带着越国公陆家也被牵扯进来,陆乩野舅父陆蒙亦在边关握着二十万大军,言官道他们陆家人,将魏国八成的兵力都囊括在内,权势过于庞大,劝谏魏宣帝收回兵权。
这一波削陆氏权的声音算不得小,争论了一个早朝也没有定论,魏宣帝不赞成也未反对,待早朝时间一过便又退了朝,将此事揭过。
下朝后,陆乩野被魏宣帝单独传召。
魏宣帝开门见山,“你近来可是与十三皇子起了什么龌龊?”
朝上那一波叫嚷着削权最凶之人,几乎都是拥护十三皇子赫连鸿的党羽。
陆乩野亦开门见山的答:“前些时日十三殿下意图拉拢臣,还以他舅父周骞之死相挟,不过臣还是拒绝了十三殿下。”
魏宣帝笑的和蔼,“朕的一众皇子当中继任太子呼声最高的除了十三皇子便是襄王,你拒绝了十三皇子,莫非是看中襄王?”
陆乩野亦轻笑,“如今陛下正值盛年,即便要禅位于某位皇子,也是数十载之后的事。自古以来一朝天子一朝臣,陛下稳坐龙位,臣深受陛下皇恩,是除陛下外权倾朝野的第二人,臣又何必要为了数十载之后的事而冒大不韪,去逢迎十三皇子和襄王。”
他这番话极狂悖,字里行间都是一派兵权在握,连皇室也不屑放在眼中的模样。
但魏宣帝欣赏的便是陆乩野这幅意气风发,目空一切的样子,且陆乩野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他的痛处。
几个皇子私下结党营私不外乎就是为了他的皇位,他明面上风轻云淡,心内却很是忌惮此事。
魏宣帝正值盛年,有心逐鹿中原一统天下,如今好不容易将晋国版图纳入囊中,往后记于史书里是何其辉煌的一笔。可他这几个皇子不但文武不如陆乩野,还想拉拢他的贤臣一起觊觎他的皇位,这让他极为不满。
十三皇子更是因为陆乩野拒绝归顺于他,今日在朝堂上煽动党羽大肆对陆乩野口诛笔伐,想将其打压下去。
朝堂内外谁不知陆乩野的兵权是魏宣帝亲自授予的,十三一党如此做派,便是明晃晃的在打魏宣帝的脸。
“你的难处朕已知晓。”魏宣帝劝慰陆乩野,“你近来避一避十三,朕准你休沐不用早朝。”
陆乩野颔首,不知想到何事,忽的问上一句:“陛下当真放心将兵权交予臣和臣的舅父手中吗?”
魏宣帝眯了眯眼,收敛笑意,“陆欺,你此话何意?”
“臣并无他意。”陆乩野漫不经心作一揖,“只是臣觉得陆家两代从军,在军中威望的确太高,若他日臣舅父起了异心,舅父远在边关,陛下鞭长莫及。”
魏宣帝忌惮陆家非一两日,陆蒙的长子陆长廷如今还在翰林院挂着个闲职便是最好的例子。
但这番话不该由陆乩野来说,“陆欺,你可是忘了你也是陆家人。”
陆乩野不以为意,“臣可以姓陆,也可以不姓陆。”
魏宣帝似有深意的打量他,“那依你之见,该当如何?”
“依臣之见,便该将舅父的兵权交到臣手上。”陆乩野噙着笑和魏宣帝对视,“毕竟臣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,臣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陛下的眼。”
如此光明正大的讨要兵权,实在是惊世骇俗,旷古难见。
却甚合魏宣帝心意,“你为何如此想要这兵权?”
“自然是臣爱权。”陆乩野不紧不慢补上一句,“也为陛下解忧。”
魏宣帝闻言哈哈大笑,“你这法子妙极,朕甚喜!”
陆乩野眼尾一弯,笑意更盛。
一盏茶后,陆乩野才从御书房出来。走下台阶时,迎面碰上一架步辇,上面端坐着个穿华丽宫装的妇人,仪仗排场竟隐隐有比肩皇后之势。
只是这妇人虽生的貌美,但眉眼含愁,并未注意到陆乩野。
陆乩野也并未上前与其打照面,只是远远端详一眼,便收回视线离开,心里想的却是,他家中藏着的那位公主殿下,容貌生的与她母后半分相似之处也无。
翌日天光大好,殷乐漪痊愈,遇上陆乩野正好在府邸休沐,她便央求对方教她弩箭。
陆乩野正与傅严傅谨交待完事,见她如此主动,吩咐道:“备辆马车,我带她出城去练弩箭。”
傅谨有话想说,被傅严拦下,“公子,可需带护卫?”
“一个人也不带。”
半个时辰后,一切准备妥帖,殷乐漪和陆乩野共乘马车从将军府出发。
他这辆马车极为气派,一路招摇过市,很是高调显眼,但也算符合陆乩野如今在魏国第一权臣的身份。
但殷乐漪其实有些疑惑为何陆乩野非要带她出城教她弩箭,他的府邸中便有演武场和兵器库,他大可就在府中教她,不必特意出城。
他们在城郊的山道里落了脚,陆乩野将一个盒子递给她,“拿着,跟我进山。”
殷乐漪不疑有他,抱着盒子跟在陆乩野背后。
山路难行,他健步如飞如履平地,殷乐漪却在他背后一脚深一脚浅,很是狼狈,“陆少将军你等等我……”
陆乩野站在高处,回头看她,见她裙子被一旁的树枝勾住,解了好一会儿才解开。
她只能将裙子提的再高些,抱着盒子步履蹒跚的来到陆乩野面前,“我们为何要来山里学弩箭?不该去演武场对着靶心射箭吗?”
陆乩野从她怀里拿过盒子,另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便继续往前走,“你若真的遇险,人都是会动会躲的。靶子不过是死物,练的再好又有何用?”
旁人教弩箭便是对着死物射上成千上万次,殊不知真正到了需要以弩箭护身的时刻,敌人不会同死物一般由着她射击。
“陆少将军,你好聪颖。”
殷乐漪被他攥着手往前,姿势不雅,但勉强也算是搀扶。
“殷姮,奉承的太过刻意。”
陆乩野语含讥讽,将盒子扔了只留里面的弩箭和箭矢,单手上箭,手指灵活动作利落,把上好箭矢的弩箭递给殷乐漪,“拿着,待会儿看见活物便射杀。”
“你要我射山里的动物?”殷乐漪接过弩箭的手一僵,“我还未曾杀生过,我对动物或许下不了手。”
他们爬上山坡,走到一块平坦的地上。
陆乩野站到一棵大树下,松开她的手转身面对她,“你下不了手?”
殷乐漪双手紧扣弩箭的机关处,神情紧张的颔首。
陆乩野勾了勾唇,笑容肆意:“殷姮,你还知道我是谁吗?”
“我当然知道陆少将军你是谁,你是陆欺呀。”殷乐漪不知他在说什么。
“我是陆欺,是一连掠夺了你晋国十四座城池之人,我手下屠戮的晋国亡魂无数,我的枪下沾着不知多少晋人的血……”
陆乩野语气淡然,好似将晋国人的生死看得如蝼蚁一般轻贱,“我能在魏国有如今地位,全靠杀你们晋人得来。还有你的父皇晋文帝,他死时——”
箭矢“咻”的一声破空射出,尖锐的箭头擦过陆乩野的侧脸,径直射进他身后的树身上。
虽失了准头的一箭,却处处杀机毕露。
陆乩野望向殷乐漪,她双手握弩,浑身发抖,眼眶微红,眼中的恨意和杀意几乎快要涌出。
陆乩野右颊传来一阵刺痛,他以指拂过,指腹上便多了一抹血。
他弯眼笑看身前羸弱的少女,眸光亮的惊人,“殷姮,你恨死我了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