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炼丹画符。”女道士说。“驱邪所用。” “是吗?”孔怀英轻笑。“接下来,二月七日,二月十三日,你分别购入朱砂八两、三两。加在一起,一斤多的朱砂,你炼了多少丹药?画了多少符文?又还剩下了多少?” “大老爷,贫道着实记不清了。”女道士跪着,手试着比划起来,比出了个大致的形态。“大概还剩这么多,后来全扔掉了。” 冯夏岚悚然,拼命挣开少女攀附而上的手指,朝门关奔去。 只听身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声,“啊!啊!啊——”。少女摇晃几下,猛然摔倒在地。她呓语般持续低吼着,扯过满地的墨字,将它们撕得粉碎。 “小姐!”一旁的
冯夏岚悚然,拼命挣开少女攀附而上的手指,朝门关奔去。
只听身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声,“啊!啊!啊——”。少女摇晃几下,猛然摔倒在地。她呓语般持续低吼着,扯过满地的墨字,将它们撕得粉碎。
“小姐!”一旁的丫鬟见状,手臂张开,一把抱住商淑清的腰,想将她拽起。
商淑清受了惊,挣出她的怀抱,转身逃回到重重锦绣帘幕之中。她一头扎进去,如同扎进一口深井。
踉踉跄跄地逃出房间,冯夏岚一路跑到庭院,方才停下。她大口大口喘息着,回望闺阁,见门上的黄符被乱风鼓起,裁下一截,追到她面前。冯夏岚连忙后退几步,盯着符纸晃悠悠飘落,停在足尖。
姜黄的符纸上,是一抹惨败而扭曲的朱红。
正在这时,又一位女婢找来,同冯夏岚道:“范夫人,孔巡按孔老爷来了,夫人让我来叫您。”
冯夏岚点点头,转头再望一眼关着少女的闺阁。那儿已经没了半点声音,浸泡在死寂里,太阳一点点降下来。
淑清,冯夏岚默念。
她短促地叹了口气,随女婢回到二堂。商夫人仍坐原处,一动不动,看到冯夏岚回来,她眼睛亮了一亮,想站起来,握住她的手,从她嘴里听到些好消息。
冯夏岚觉察出对方期盼的目光,连忙垂眸,躲开她投来的眼神,继而摇了摇头。商夫人僵在原处,迟缓地坐回靠椅。一旁的女婢默不作声地端来一张板凳,冯夏岚坐下,听眼前的妇人掩面啜泣许久。
哭了一阵,妇人哽咽道:“范夫人,还请您看在与淑清曾结伴游玩的份上,去向孔老爷说说情,放了那道姑吧。不管她犯了什么罪,我都愿拿我的命顶上,换淑清回魂。”
冯夏岚听着,忽而想到商淑清那句“药吃一次,孩子死了”,胃如火烧。她不敢多问,亦不敢多给承诺,转而问她:“听说孔老爷来了?”
“嗯,在前厅与官人议事呢。”
“择日不如撞日。您可否派个丫鬟过去,等他们议完事后留一留孔公,我也好借机去问问他,能否把道姑手上的药方拿回来。”
“麻烦了,”商夫人说着,招来一名女婢,派她往前厅去。
前厅内,孔怀英正与商老爷议事。
当日他派衙役缉拿香铺掌柜,带人回了衙门,用不着动刑,对方便一五一十地招供。原来,香铺掌柜的妻是做媒婆的,又会做牙婆、药婆、产婆、“马泊六”。一些求子不得的妇人会暗中找到她,叫她帮忙牵个线。
这档子事儿干得多了,一来二去,两方便默认以买香为号。庆福寺的和尚若是动凡心了,便下山,借着给佛祖添香,往人家家里添人丁。而上一次与那净业和尚他幽会的人,便是商家这位千金请来的道姑。
于是又捉那婆子过来。
“老爷,冤枉啊,老爷。这路上捡一个娃娃儿回家养,是续香火,打我手里买一个男娃娃是续香火,那从人家那里借一个佛种,怎就不是续香火?——什么?杀、杀人……冤枉!冤枉!庆福寺的和尚们可都是我的贵客,哪有开门做生意的商人杀客人?ʝ还望青天大老爷明察!”
孔怀英头疼,命班房的卒役将这对夫妻统统关起来,听后发落。退堂,眼看逼近日落,孔怀英怕那道姑收到风声连夜逃亡,便又派了几名捕快前去捉拿。魏子安正帮书手一起核查香铺的账目,想从中找到下毒的痕迹。
孔怀英刚过去,打算询问进度。
还未开口,魏子安便起身将账本递到他眼前。“孔公,有发现。”
孔怀英接过,只见上头写着:朱砂十四两。
“这么多朱砂?”他饶有兴致地挑眉。“谁买的?”
“去问了,还是那个道姑。”魏子安答。“而且不止买了一次。”
“一口气买这么多朱砂,还不止买了一次,难道是为炼丹?”孔怀英递回账本。
“不清楚,还是得把人捉回来再说。”魏子安顿了一顿,又道。“我猜可能是为了提炼水银,那玩意儿长期嗅闻或服用后,会令人逐渐失去神志,日益癫狂。”
“按你的意思,那净业和尚服下水银,然后被道姑以铁钉穿透了耳孔或鼻孔?”
魏子安摇头:“先前盘问庆福寺的僧众,都说感觉不到死者有什么举止异常的地方……我想她这些水银应当是用到了别的地方。”
孔怀英叹息一声,又笑着拍拍魏子安的肩,自嘲道:“两具尸体等着我们查,两具尸体等着我们葬,天降大任于斯人,可喜可贺。”
胥吏在大门里鱼贯而入、鱼贯而出了一通后,捉回一妇人。孔怀英升堂,跟差的腰上佩一把宝剑,跟在他身边伺候,而魏子安则站在堂后听。
“带人犯孙氏。”孔怀英淡淡吩咐一声。
跟差的紧跟着将话喊出去:“带人犯孙氏——”
捉来的急,妇人仅手腕带了镣铐,一步步走来,叮铃哐啷响。幽暗里,传来一阵低沉的呼号,衙役们手执仪杖,呜呜低吼着。那妇人被一名捕役拽到堂下,用力一推,顺势跪下了。
妇人磕头:“贫道孙氏,叩见青天大老爷。”
跟差跟着道:“人犯孙氏,你涉嫌谋杀庆福寺的净业和尚。如今大老爷传你,问你话,你一五一十地答,倘若有半句造假,拶刑伺候。”
妇人再度磕头,轻声道:“大老爷实问,贫道实答。”
孔怀英靠着太师椅,并不着急开口,一双眼睛停在桌案的账目与书手整理出的提要上,随指尖翻动,哗啦呼啦,书页摩挲的细响擦过人的心头,好比指甲缝里长出的倒刺。
许久的沉默后,孔怀英缓缓道:“你是苏州人?”
“是,贫道乃昆山县人,受本地商姓人家所托,特来此地为商家小姐驱邪。”
“驱什么邪?”
“商小姐自幼定下的未婚夫婿病重,小姐听闻消息后,忧惧交加,鬼魅趁虚而入,将其二魂勾走。”妇人跪在堂下,声音不大,但很镇定。“还望老爷明察。”
“好,那我先问你。二月二日,你通过人犯王氏的香铺购入朱砂十四两,所为何事?”
“炼丹画符。”女道士说。“驱邪所用。”
“是吗?”孔怀英轻笑。“接下来,二月七日,二月十三日,你分别购入朱砂八两、三两。加在一起,一斤多的朱砂,你炼了多少丹药?画了多少符文?又还剩下了多少?”
“大老爷,贫道着实记不清了。”女道士跪着,手试着比划起来,比出了个大致的形态。“大概还剩这么多,后来全扔掉了。”
“你还挺阔气。”孔怀英笑吟吟的。
她牵了牵唇角,瘦削的肩膀垂下去,轻轻添了一句说:“是商老爷阔气。”
“除了买朱砂给商小姐驱邪,可还做了别的事?”
妇人的神色显露出微微的不安。
她舔一舔嘴唇,摇头。
“看来你是吃硬不吃软了,看刑吧!”孔怀英收敛了笑意,冷淡地抛出这一句,又对跟差道。“传证人上堂。”
另两个衙卒拿了拶子过来,套在妇人手指头上,一拉,夹板收紧。十指连心,女道士渐渐变了神色,五官扭曲,唉唉叫出声来,喊着“冤枉,冤枉”。叫声好比拿一柄小刀划着白石头那般,喉咙管刺啦咯啦响。
魏子安在堂后听得直蹙眉,挪动步子,透过屏风去看孔怀英模糊的背影,却见他气定神闲地举起茶杯,小口啜着茶水。
不久,衙役将香铺的掌柜与其妻领到堂上。
不等跟差开口,二人扑倒在地,砰砰地磕着响头。
“小人冤枉,望老爷明察,望大老爷明察。”
孔怀英抬了下手,示意衙卒停了刑法,淡淡问:“你们两个,认识堂下跪着那个的女人吗?”
“认得。”香铺的婆子指着女道士,率先道。“她就是那天来找和尚的人。”
“那先前与净业和尚私会的,可是她?”
“不、不!”婆子却否认。“从前与净业和尚会面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官人,不是她。他们是在佛庙里自己接上头的,绝不是我牵的线,小人最多是帮忙传下话,老爷冤枉啊!”
孔怀英眉头飞快地皱了下,又松开,镇定地拍一下醒木。
“人犯孙氏,有证人在堂,你还有什么好抵赖?我再问你一遍,你去香铺,除了给商小姐驱邪,可还做了别的事?”
拶子还留在手上,那女道士浑身发抖,趴倒在地,呜呜地哼唧几声,才勉强找回声音。
“不敢欺瞒官老爷。贫道也是受一神秘人所托,帮忙送一封信笺给那叫净业的和尚。”道姑有气无力地说。“十三日一早,贫道醒来,发现桌上突然多出十两纹银与一张纸笺,笺上叫我到门前的石头下拿一封信,交给那和尚,事成之后再另付二十两。贫道一时起了贪念……”
孔怀英见她咬得死,自己手头也无更多的线索,便示意衙卒将佐证的那两人先带回监牢。
“此事真假姑且放在一边,”他稍一思量,又问回来。“你继续说说所买的朱砂,是做什么用的?可是拿来炼水银?”
问到朱砂,女道士又不吭声了。
魏子安立于堂后,思索着如何才能套出对方的话,却听一声脆响,堂前的孔怀英拍响惊堂木。
孔怀英叹息,劝道:“我看你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伶俐人,在这里,不说便是看刑,没别的路能走。不说,便就去衣受杖,堂下受鞭了。”
道姑低低地倒在地上,一动不动。跟差给了个颜色,眼看衙役就要上去剥去她的衣裤,她仓惶地避开,大喊:“我招,我招!”
“刁妇,真是便宜她了。”跟差在一旁嘻嘻笑着,嘟囔。
孔怀英瞥他一眼,没说话,等着堂下的妇人开口。
道姑头颅低垂,面朝地,犹豫许久后,突得仰起头盯着孔怀英。女人朱唇微启,幽幽的话音从舌尖掉出来,泛着一丝血腥味。
她说:“油煎水银,空心服,可断产。老爷说的不错,这么多朱砂,的确是拿来炼水银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