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厢房里的家具已经搬空,林栋哲房间里的家具都还在,宋莹让吴姗姗进屋坐下,从冰箱里拿出橘子水,递给吴姗姗。吴姗姗从窗口望了出去,庄图南正扛起林栋哲的自行车往院外扛,她恍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三家孩子一起挤在林栋哲房中,分享着租来的连环画的一幕幕。吴姗姗的心情突然像知道父亲吴建国篡改了她的志愿、私自给她报了中专那一刻时的凄凉,她再一次深深地体会到了失控无力感。吴姗姗事先酝酿过要说的话,祝宋
86年6月中,林武峰去一中帮林栋哲办了转学手续,宋莹去棉纺厂办了为期两年的留职停薪——棉纺厂效益不好,对办理“留职停薪”的员工大开绿灯,三下五除二地办好了工资奖金、医疗报销、住房补贴等所有手续,宋莹自己都没想到会那么快。
庄林两家亲密,林家办理这些手续时,并没有刻意隐瞒庄家。
因为是高二暑假——高考前最后一个暑假,时间宝贵,向鹏飞没回贵州,留在苏州复习。
学期结束后的一天傍晚,三个高中生出去看电影了,林武峰拎着几瓶冰冻啤酒,和宋莹一起到了东厢房,
庄超英和黄玲似乎早有预感,庄超英放下了正在写期末评语的学生手册,黄玲停下了编织活,一起在桌边坐下。
林武峰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进展,“手续都办好了,宋莹办了两年‘停薪留职’,房子暂时保留。我们卧室里的家具是结婚时打的,有纪念意义,打算托运,我们的卧室就先锁了,栋哲房里的家具留下,钥匙留给你们,房间随你们安排。”
庄家前段时间买了电视机,宋莹拉着黄玲絮叨,“小电视也托运带走,其实九英寸的电视也该换了,我带走当留个纪念。”
宋莹词不达意道,“我和武峰先过去找房子,租好房子,托运的家具也该到了,再添点东西把家布置出来。”
林武峰见宋莹表达得不太清楚,补充道,“高二暑假时间宝贵,我们不敢浪费栋哲的时间,就先不带栋哲过去了,想请你们帮忙照顾栋哲一段时间,让栋哲有个稳定的环境看书复习,最多一个月,我们找到落脚点了,把家布置好了,就把栋哲接过去。”
黄玲小心翼翼地问,“栋哲知道吗?”
林武峰道,“我们和他提过,反正他明年就要高考了,提早一年和同学们分开区别不大,他心大,难过两天也就接受了。不过他还不知道这么快,还没告诉他九月份之前就走。”
黄玲问宋莹,“你过去有工作吗?”
宋莹答得干脆,“没,武峰让我不急着找工作,他和栋哲都要适应新环境,我就在家里做饭,陪他们爷俩过渡。”
宋莹自嘲地笑,“我听武峰说,广东那些电子厂玩具厂,女工一天满打满工作10到12个小时,生活条件也差,十几个人挤一间宿舍,都是年轻小姑娘们在里面工作,身体好,能吃苦,就像我们刚进厂时一样,能扛木头,能值大夜班。我一把年龄了,拼不了这种劳动强度,过不了这种日子了。”
林武峰立即安慰妻子,“调动是为了栋哲,栋哲明年就要高考了,你在家照顾他,比出去工作更有意义。”
宋莹再也忍不住,哽咽道,“初中毕业分到厂里都20年了,以为要待一辈子的,真得舍不得走。”
黄玲坐到宋莹身边,轻轻搂了搂她的肩膀。
黄玲非常理解宋莹的感受,人到中年,安稳平静的生活突然被打断,被迫离开熟悉的工作生活环境,去一个全然陌生、没有任何依仗的地方,心中怎能不惶恐。
庄图南没去看电影,他原本在小房间里看书,听到大人间的对话才知道林家要调动的消息,“林叔叔,你说调动是为了栋哲,是因为广东高考分数线比江苏低吗?”
林武峰和庄超英对视一眼,林武峰看着已经成人的庄图南,如实相告,“这只是原因之一,最主要的原因是叔叔在乡镇企业兼职被举报……”
‘林武峰沉吟了一下,“‘科技干部是否允许兼职还在争议中,政策和法律都还没有明确的说法,完全看领导的意思处理,怕就怕今天罚款,明天换个领导又旧事重提,更严格地处罚……”
庄超英给林武峰跟前的玻璃杯里满上酒。
林武峰组织了一下语言,“叔叔这事在苏州是件事,可大可小,往小了说,罚完款就已经结束了,往大里说,就怕影响栋哲的将来,但这事在广东不是件事,广东政策开明,广东省劳动局和人事局的红头文件都鼓励技术人员、管理人员停薪留职支援乡镇企业建设……”
林武峰苦笑,“这些政策,我还是在广交会期间听大家闲聊时提起的,当时听完就算,没想到没过多久,我就因为曾在乡镇企业兼职被举报了。”
庄图南在学校里听过不少经济方面的讲座,他正想辩驳,庄超英叹息,“图南,我知道你要说什么,你还是太理想主义,我和你林叔叔这把年龄,早就不敢赌档案上记一笔是什么后果了。”
黄玲看了庄图南一眼,阻止了庄图南可能的发言,“林工,栋哲的学校找好了tຊ吗?如果广东的学校不好……”
黄玲和庄超英对视一眼,“我们已经商量过了,江苏教育质量好,如果你们还想让栋哲在一中上课,我们可以帮着照看一段时间,等他高考前再去广州。”
庄超英微笑,“一只羊也是放,一群羊也是放,筱婷、鹏飞都要高考,我再多管一个也没什么。”
林武峰和宋莹感动异常,宋莹连声道,“玲姐,太谢谢你和庄老师了,真不知说什么好,真不知道说什么好,太谢谢了。”
林武峰道,“多谢你和庄老师的好意,太感谢了。新学校确实不如一中,但也是市重点,而且我想让栋哲早点过去,栋哲需要适应新环境,光是老师用粤语上课,他就需要一段时间适应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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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个孩子很快就知道了林武峰调动到了广州——他们事先就知道大概,这次只是进一步知道了林栋哲离开的准确时间。
向鹏飞很替林栋哲高兴,“广东考分低,你小子,大学稳上了,多半还能混个重点。”
庄筱婷先是默不作声,片刻后才开口,“林栋哲,我以后上课记笔记用复写纸,把笔记攒下来,定期邮寄给你,”
复写纸的庄色墨很容易染在笔记本上和手上,有轻微洁癖的庄筱婷居然肯做出如此牺牲,林栋哲感动不已,“受宠若惊,受宠若惊,庄筱婷,多谢多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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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武峰去和安厂长吃了顿饭,聊了聊。
安厂长牢骚满腹,“还是国企好啊,能拿到计划价格的原材料,我跑断腿也只能搞到市场价的原材料,市场价一直在涨,如果不能提升设计或提高技术,产品价格必须上调,价格和国企比就没有太大优势了。”
安厂长唏嘘,“厂里上百个职工嗷嗷待哺。哎,林工,早知道你要从一厂出来,我说什么也要挖你过来。”
林武峰并没有和安厂长提及他的种种顾虑,“树挪死,人挪活,已经被厂里通报批评了,趁着还有其他单位肯要我,还是换个地儿吧。”
林武峰办完了调动手续,先去了广州,转户口、入职、租房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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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莹忙着和多年的同事邻居们告别,“只是留职停薪两年,我过去给爷俩做饭,等栋哲高考完就回来。”
吴家就两间卧室,吴姗姗假期基本住学校宿舍,她听说宋莹要去广州了,特地在宋莹离开那一天赶回来送别。
吴姗姗匆匆走进小巷时,小院门口停了一辆小卡车,庄超英正指挥庄图南、向鹏飞把大衣柜用脏毯子包好,扛到卡车车斗上。
庄超英扭头看到吴姗姗,喊了一声,“宋莹,珊珊特意从学校赶回来,和珊珊说会儿话吧。”
西厢房里的家具已经搬空,林栋哲房间里的家具都还在,宋莹让吴姗姗进屋坐下,从冰箱里拿出橘子水,递给吴姗姗。
吴姗姗从窗口望了出去,庄图南正扛起林栋哲的自行车往院外扛,她恍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三家孩子一起挤在林栋哲房中,分享着租来的连环画的一幕幕。
吴姗姗的心情突然像知道父亲吴建国篡改了她的志愿、私自给她报了中专那一刻时的凄凉,她再一次深深地体会到了失控无力感。
吴姗姗事先酝酿过要说的话,祝宋莹一路顺风等等,但这一刻,她完全忘了打好的腹稿,直截了当地问,“宋阿姨,你还回来吗?”
宋莹勉强挤出笑容,“当然,只是留职停薪,等栋哲高考完,我说回来就回来了。”
吴姗姗摇头,“大学生分配是‘从哪儿来回哪儿去‘的,栋哲以后是广州户口了,他读完大学要分配回广州,林叔叔也在广州,宋阿姨你也只能在广州了。”
黄玲端了一盘冰西瓜进屋,正好听见这句,接话道,“一家人当然要在一起。”
吴姗姗突然哭了,“宋阿姨,我舍不得你,当年是你带我去买卫生带,你去和我爸爸说,让他每月给我卫生纸票……,我第一件胸衣是你买布、黄阿姨做好了送过来……”
黄玲轻轻拍了拍吴姗姗的肩膀,“你宋阿姨还会回来的,她的人事关系都还在厂里,她还要时不时回来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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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姗姗走后,小巷里另几位邻居也来了——他们看见卡车,知道宋莹要走了,三三两两地过来了,拉着宋莹说话。
都是街坊邻居,宋莹不得不寒暄,其中有一人曲里拐弯表示家里房子太小,希望能借林家这两间房子暂住,宋莹不得不聚精会神和对方周旋,死活不表态。
家具包好后,扛上卡车车斗里摆放好,庄超英、庄图南、林栋哲也爬进车斗,挤坐在家具中。
庄超英催促宋莹,“宋莹,该去火车站了,一会儿还要办托运手续,不能再晚了。”
黄玲站在东厢房门前,下午的阳光斜照在她身上,勾勒出柔和的金色轮廓,黄玲看着宋莹微笑,“宋莹,我就不送你到火车站了,一路顺风。”
宋莹顾不上再和邻居们交谈,仓惶四下张望。
西厢房门窗紧闭。
院中晾衣绳上飘着几件衣服,但只有庄家的衣服了。
门口墙上两只牛奶箱,庄家的箱子上挂着一把小锁,林家的箱子已经不再上锁了。
……
黄玲见宋莹怔住了,再次提醒了,“宋莹,该上车了。”
宋莹怔怔地上前几步,“玲姐,我还没和你告别……”
宋莹突然哭了,“我总想着临走时和你正式告别,我没想到居然没时间和你好好说几句话。”
林栋哲见宋莹哭了,吓了一跳,双臂一撑,想从车斗里跳下来劝慰妈妈,庄图南轻轻拦住了他。
宋莹在院中空地里蹲下,“呜呜”地哭了出来,黄玲也蹲了下来,轻轻地抚摸宋莹因为哭泣而微微起伏的背部。
宋莹孩子气地哭诉,“订了一年的《收获》、《十月》,我才看了几期。”
黄玲笑,“到了广州还可以再订。”
宋莹哽咽,“不一样的。”
黄玲的声音细不可闻,“宋莹,记不记得我曾和你说过,婚姻只要还有值得维护的理由,就要好好维护……”
宋莹哽咽道,“你说的是‘忍耐‘,不是’维护‘。”
黄玲笑起来,“你记性倒是真不错。不过林工对你那么好,你的婚姻不是忍耐,是维护。”
黄玲像拍小孩子一样,轻轻拍了拍宋莹的背,“好好过日子,有空就回来看看。”
宋莹胡乱抹了抹眼泪,站起身,抱住一旁的庄筱婷,“筱婷,阿姨下次回来,给你带漂亮衣服。”
庄筱婷轻轻回抱宋莹。
宋莹抱了一会儿庄筱婷,轻轻放开了她,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位上。
天气闷热,一丝风也没有,蝉鸣一声高似一声,叫得人心烦意乱,宋向阳开动了卡车,车越开越远,越开越远。
黄玲静静站了一会儿,回了屋。
庄筱婷从西厢房的玻璃窗向内张望,窗帘紧紧闭合,但她知道,室内已经空无一物,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,湿湿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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办完家具托运手续,林栋哲和向鹏飞在候车室里陪宋莹等火车——宋莹早已提前买好了卧铺票,等着上苏州到广州的火车,庄家父子先回了家。
庄图南进屋,看见黄玲正和吴姗姗一边包馄饨,一边闲聊。
黄玲絮叨,“珊珊,你要在单位遇见合适的对象,带回来给阿姨看看,让我帮你把把关……”
庄图南无意间听到这个话题,立即退了出去,“妈,我就和你说一声,栋哲陪宋阿姨等车,鹏飞也留下了,和栋哲一起回来。我先去冲个澡。”
庄图南去小房间拿了换洗衣服,隐约听见吴姗姗的声音,“会的,肯定要过您的眼,宋阿姨刚才还说了,我将来要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,一定要和您商量……”
庄图南洗完澡,馄饨也包好了,吴姗姗正准备回家。
庄图南道,“我送你。”
黄玲和吴姗姗都笑起来。
黄玲道,“开门就到了。”
吴姗姗打趣,“图南哥,你腿要是再长点,就可以一只腿在你家院里,另一只腿在我家院里了。”
庄图南道,“珊珊你陪我妈说话散心,我请你喝瓶冷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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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风从小巷通道里徐徐吹过,风中带着白日里的燥热,也夹杂着几丝夜的清凉。
两人默默并肩而行,吴姗姗突然开口,“我们小时候,夏天天太热,家家户户都是扛了桌子出来吃晚饭,吃完了围在一起聊天,很晚才回家。现在家家都有电风扇了,不出来了。”
小卖部前有块空地,路灯微黄,一些老人家围坐着下棋、聊天,店里白炽灯亮如白昼,吊扇哗哗哗地旋转,电视里正大声播放着《射雕英雄传》,一切都恍如从前,一切又都早已改变。
吴姗姗拒绝了汽水,“咱们就是走走聊聊,不一定非要喝什么。”
庄图南执意请,从冰柜里挑了只纸盒冰淇淋,付了钱后,两人继续慢慢向前走。
小巷不远处有tຊ条小河,夜风从河面上舒徐吹来,细碎温柔。
吴姗姗道,“今天在林栋哲房间里,我控制不住哭了,先是你去上海,现在是林栋哲……”
庄图南道,“天下无不散的宴席。”
吴姗姗喝了一口汽水,“林叔叔对我们这群孩子特别好,我们打架不小心把连环画撕破了,把宋阿姨雪花膏瓶子砸碎了什么的,他从来不怪我们,还帮我们遮掩,我从小就特别羡慕林栋哲,他爸爸那么宠他,给他那么多零花钱,还不管他的学习,林栋哲考好考坏,他都一样惯林栋哲。”
庄图南一本正经道,“林栋哲的零花钱一半是卖我的作业赚的,我出作业,他收钱。”
吴姗姗扑哧一笑,“那你们生意怪好的。”
吴姗姗用小木棍舀了勺冰淇淋送进嘴里,轻叹,“我现在更羡慕林栋哲了。”
庄图南想安慰吴姗姗,但话到嘴边,又不知道该怎么说。
吴姗姗像是看出了他想说的话,“你误会了,我不是埋怨我爸,我只是……,我只是很羡慕林栋哲。”
庄图南结结巴巴道,“啊,为什么羡慕?”
吴姗姗试着整理思维,边想边说,“我刚上师范时心情不好,庄叔叔鼓励我,告诉我教育的意义,他说,‘能看清事情发展规律的人已经很少了,能改变事情走向的人更少,老师这个职业,能改变很多很多‘,我当时不太明白,现在有点明白了。”
吴姗姗道,“我刚才听黄阿姨说,林叔叔是因为广东高考分数线低,为了栋哲的高考调动,我一下子又想起了这句话。”
吴姗姗感慨,“庄叔叔和林叔叔是都是有想法、有行动力的人。”
庄图南愣住了,低落、迷茫的心情似乎有了一个微不可见的裂口。
庄图南喃喃道,“我明白了。”
吴姗姗茫然看向庄图南,庄图南定了定神,“我刚才突然想到了一位同学。”
吴姗姗鼓足勇气问,“庄图南,你毕业后还回来吗?”
庄图南道,“本科生基本不可能留上海,分配由国家和学校定,也未必能分回苏州。”
一轮明月随着河面的水波轻轻荡漾,吴姗姗心中生出一股似甜蜜似悲伤的惆怅。
庄图南提议,“该回去了。“
吴姗姗默默点头,两人转身向后走,风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,月光给两人身后拉出了长长的影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