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家富户在这事儿上挣较短长,舍不得在这事上多花钱的寻常人家便蹭个眼福,待过了申时,便有富户开始燃放烟花。寻常百姓能在自家院中望见,好热闹的或是孩子们,还会三三两两地凑到街巷上,看得更清楚。吃罢年夜饭,天上开始飘起雪花。陈伯给冬儿裹得严严的,打着伞带他到街上放爆竹,与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看烟花。芸香和陈张氏在灶房和面,做馅儿,准备大年初一的饺子。陈张氏往盆里倒了满满两大瓷碗的面,看了看,问
年三十的晚上,安平县几家富户会放烟花。几家一起,此起彼伏,颇有些较量的意思。谁家的烟花有了新花样,谁家的烟花连了夜,一直放到天上露了白,接下来的日子,都会成为安平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。似乎谁家的烟花放得漂亮放得长久,就显得谁家家境更殷实,接下来这一年也能压别家一头。
几家富户在这事儿上挣较短长,舍不得在这事上多花钱的寻常人家便蹭个眼福,待过了申时,便有富户开始燃放烟花。寻常百姓能在自家院中望见,好热闹的或是孩子们,还会三三两两地凑到街巷上,看得更清楚。
吃罢年夜饭,天上开始飘起雪花。陈伯给冬儿裹得严严的,打着伞带他到街上放爆竹,与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看烟花。芸香和陈张氏在灶房和面,做馅儿,准备大年初一的饺子。
陈张氏往盆里倒了满满两大瓷碗的面,看了看,问说:“这点儿面够吗?就咱们几个是够了,就是不知道少卿他们爷儿俩回不回……”
芸香看了看面盆,回说:“应该不回了吧……”
她答得也不肯定,他们走前,她也没问。其实是想问,但又觉得若是问了,就好像盼着他们能回来似的。
“也是,大年初一的,当然要在自己家里过……”陈张氏虽然嘴上如此说,但犹豫了一下,还是又往面盆里加了一碗面,“回不回的,咱多做些也好,万一回,也够吃,不回就咱们几个人吃也不会剩太多,赶上有拜年的,咱也能招待……”
话虽如此,但娘儿俩都知道,往年也没有大年初一来拜年的,即便有也不可能留下吃饭。
似是也觉得自己这话中明显透出来的意思,陈张氏叹道:“这人啊,真是……往前想,你还没来的时候,我和你爹无亲无故的,年年自己俩人过年,也没觉得怎样。等有了你们娘儿俩,过年的时候再往前想,都纳闷儿那么多年冷冷清清的怎么过来的。这会儿,少卿他们爷儿俩才来住多少日子啊,这冷不丁一不在,我这都不适应,人家过年是人都回来,亲的热的围一起,咱这过年倒走了俩……咳……我这话说得也不对,他们爷儿俩回去才是正经,那儿才是自己家……”
芸香一边拌肉馅儿一边说道:“我明白,人可不都是这样,别说俩大活人朝夕相对地相处,就是收留个猫儿狗儿的,养个三五天也生出感情来了,忽然不在眼前了,是别扭。”
她这话是说给她娘,也是说给自己。
“是吧。你也别扭吧。”陈张氏揉着面,“昨儿个我跟你爹说,问问嘉言爹他们哪天回来,你爹还说我,不让我问。说你这么问了,就跟盼着人家回来似的,让嘉言爹为难。人家好不容易回家团圆了,咱该替人家高兴,没有还往回叫人的道理。我说我这多大岁数了,能不明白事理吗,怎么可能往回叫人。你爹说,你不说,这么问了,人家能不明白你心里怎么想的吗?人家不得惦记着吗?你说他这么说了,我还能说什么,再说就成不明事理的糊涂人了……我这心里也是替他们爷儿俩高兴,甭管之前有什么别扭的,借着过年,回去一团圆,没什么解不开的……你说他们爷儿俩这次回去是不是就彻底回去了?本来也跟家里没啥大矛盾,嘉言爹这酒也戒了……”
母女俩说着话,被从外面跑回来的冬儿打断。冬儿呼哧呼哧地跑进来,说外面各家烟花都放起来了,定要拉着奶奶和娘一起去看。芸香劝陈张氏先跟着出去,自己先把东西简单收拾好,随后跟来。
陈张氏洗了手跟着爷孙俩出去,芸香把馅儿拌好罩上,洗手挽袖子和面。外面叮咣的爆竹和烟花声此起彼伏,千家万户一起放,仿佛就在耳边似的震耳欲聋。芸香心中却是一片静地,只琢磨着适才她娘的话。
容少卿这回出来,就是因为终日嗜酒,自暴自弃,如今戒了这酒,人也精神起来,虽说一时也没寻个能踏实做下去的营生,但大爷那边想要的,还真不是他在外寻营生贴补家用。大爷在程川那边忙得脱不开身,甭管有什么人在旁帮衬,总不如亲兄弟妥帖放心。大爷的心思,也是盼着容少卿能早些跟着他出去重整家业。
只是……大爷是给二爷放了话的,非要他徒手整下一百两,否则不给他回去……这还一两没挣下呢……即便大爷那边不再把这话当回事,容少卿这性子,怕也面子上过不去,应该也不肯回……
芸香慢了手上的动作,揉着面出神。
“娘!”冬儿突然从身后喊了一声。
芸香吓得心里一激灵,因手上沾着面,只下意识地用手腕拍了拍心口,“吓死了,你进来怎那么不出声。”
“喊您半天了……”
冬儿的话没说完,后面呢又掀帘子跟你进来一个人,却是容嘉言, 棉帽子和肩头都浮了一层雪,鼻子和脸蛋儿红扑扑的, 显然是在外走了一路。
芸香大惊,“嘉言?你怎么来了?”
容嘉言一脸欢喜地说:“回来跟您过年。”
芸香懵懵的,一时有些语无伦次,“你自己跑来的?家里知道吗?”
“怎么可能让他自己回来。”容少卿掀帘子跟进来。后面跟着同样又惊又喜的陈氏夫妇,“快进屋!快进屋!爷儿俩这一路走回来,可得冷了吧!这还下着雪,这么冷就别回来了,也不说打个伞,瞧瞧这一身雪,再把孩子冻着。”
容少卿说:“是拿了伞,不过言儿喜欢在雪里走,我见雪也不大就没撑开。”
陈张氏嗔怪:“他说喜欢你就不打伞,若是冻着可怎么办,大过年的,快进屋暖和暖和。”
容少卿父子被tຊ陈张氏赶到自己的正房里取暖,家里人也都跟了过去。
进了屋,陈张氏让容嘉言脱了帽子鞋,爬到热炕头上暖和。容少卿把手上拎的两个大木盒子放到桌上,“家里买了些烟花,言儿想和冬儿一起放,我们就回来了。”
陈伯让容少卿往热炕上坐,“烟花这些天哪天放都是一样的,这大晚上的一路走回来多冷啊。”
陈张氏也说:“是啊,瞧把孩子冻得,小脸儿通红…… 可吃饭了吗?”
“吃了。”容少卿答,“在家吃了年夜饭,跟着放了会儿烟花才回来的,盒子里的烟花是言儿特意给冬儿留的,还有些小点心,也非说要带回来给爷爷奶奶一起吃。”
老两口儿听了,脸上乐呵呵地去抱容嘉言。冬儿听说有烟花,心急地去开盒子,想要立时就拉容嘉言去街上去放,被老两口拦下,说等哥哥先暖和过来,一会儿哥儿俩在院子里放是一样的。冬儿不依,一定要到街上去,小心思昭然若揭,就是想拿烟花到左邻右舍的小伙伴那儿显摆显摆。
芸香站在一旁,这会儿才得向容少卿投去个疑惑的眼神。
容少卿明白她的意思,回说:“跟老太太回了,明儿一早我们还过去。我娘和老太太这会儿已歇着去了,等她们睡了我们才出来的。”
芸香放心地点点头,见屋里老的老小的小,说得热闹,自己还举着一双沾了面的手,便先转身出去,到灶房洗手。
容少卿见了,也悄声跟出去。
灶房里,芸香洗了手,回头就见容少卿掀了帘子跟进来,她以为他是有什么话要单独跟她说,只是见他站了片刻,也不开口,只是带了些探究地看着她,好像等着她与他说些什么。
“嗯?”芸香疑了一声。
容少卿这才将目光挪向别处,向灶台上望了望:“给我们留吃的了吗?”
芸香回说:“爷不是吃了年夜饭了吗。”
容少卿倚在门框上看着她,“我吃没吃,跟你留没留,不是一回事。”
芸香装傻,“怎么不是一回事,爷要是又饿了,锅里也有剩饭,再不济,这儿有现成的面和馅儿,现给爷包饺子都来得及。”
时陈氏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出来,招呼容少卿和芸香到街上放烟花,两人这话也没再说下去。
小雪还在飘着,巷子里,三三两两的有大人孩子出来嬉戏看热闹。各家大门也都大敞着,屋里院里,大门口都挑着灯笼。冬儿和容嘉言拿了烟花出来,没多会儿便围上来几个孩子,胆大的凑上去点火,胆小的就围在远处观望,嬉闹了许久,直到雪越下越大,才被各家大人连哄带喝地都叫了回去。
一家人回了陈氏夫妇房中,冬儿玩得累了,到食盒子里拿点心。陈张氏连忙拦下,“别吃了,该睡觉了再吃一肚子点心,必要积食。”
“不睡觉。”冬儿说,“今晚要熬夜守岁,一宿都不睡觉。”
“那哪儿行。”
“不行,我们跟大虎说好了,大家今儿晚上都不许睡觉,谁睡了谁就是孬种。”
陈伯哄说:“守岁也不是熬一宿,熬过子时就是守岁了,这会儿早过了子时了。”
冬儿不太相信爷爷的话,看向容嘉言。容嘉言知道大人们不想他们熬夜,虽然心中也些失望,但还是对冬儿说:“过了子时,应该就算数了吧。”
“还是嘉言听话,听哥哥的……”陈张氏道,“今儿那你们小哥俩儿在奶奶这屋睡,躺被窝里聊天儿,想聊多久聊多久。”
冬儿想了想,问说:“那这会儿是不是就算大年初一,能得压岁钱了?”
大人们哈哈一笑,陈伯乐呵呵地道:“这小子,在这儿等着呢,少不了你的,想得压岁钱,你给爷爷奶奶磕头了吗?”
冬儿被大人们笑得有些臊,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去磕头。倒是容嘉言,大大方方地先跪倒老两口儿面前,磕头说了拜年话。陈氏夫妇喜欢得不行,陈张氏忙从炕柜里拿出早就包好红纸的铜钱,递给容嘉言,把他搂到怀里。
陈伯招呼冬儿:“看啊,哥哥可得了红包了。”
冬儿看了眼红,可爷爷奶奶越是赞许嘉言,他越是有些扭捏着不上前,反而转身扎到芸香怀里。芸香哄着往前推了推他,他却愈发使性子不去。容嘉言从陈张氏怀里挣出来,凑到他跟前儿,趴在耳边小声说:“你若现在去磕头,我带回来的点心就都给你,等我明儿回去,还给你带更多烟花回来”
大人们听见小哥儿俩的咬耳朵,都憋着笑看着,见冬儿听了这话,便俩三步上前扑通跪下,连磕了几个头,不会像哥哥说那些吉祥话,便只说了一句:“爷爷奶奶过年好。”
老两口儿乐得开怀,陈伯笑说:“还是哥哥治得住你,什么话也没有吃食和烟花管用。”
陈张氏也笑,护着孙子,“什么话,我们冬儿适才是有些害羞,才不是为了那点儿贿赂,我们冬儿心里疼着爷爷奶奶呢。”说着便把冬儿搂到怀里,也塞了一个红包。
容少卿装模做样地轻咳了一声,笑说:“我这儿可也有红包啊。”
容嘉言知爹爹是为了大家开心热闹,便也很配合地上前跪在地上给他磕头,只是顾念着适才弟弟不会说太多的吉祥话,自己也干脆不说,只像冬儿给陈氏夫妇磕头时那样,说了句:“爹爹过年好!”
有了适才的经历,冬儿这次倒也不再扭捏,从陈张氏腿上跳下来,也凑到容少卿面前磕了一个,抬头跟着说了一声:“爹爹过年好!”
容少卿闻言一愣,瞬时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芸香并陈氏夫妇也是怔了一下,只是童言无忌,孩子学舌唤错了,若当回事的纠正,倒显得当个正事儿似的,反而气氛尴尬。只是,各人心里都是这个心思,却是一时没人吭声说句笑话岔过去,反倒让这话落在地上,更显得清晰突兀。
却是容少卿先反应过来,半真半假地玩笑:“哎呀,想给我当儿子可不容易,才哥哥应了你的点心和烟花,得都孝敬我了才行。”
陈氏夫妇反应过来,也跟着笑笑,知道冬儿必是舍不得,一会儿大家伙儿哈哈一笑,当个笑话过去便是了。
芸香却连敷衍的假笑都挤不出,只盼着这话快些过去。孰料冬儿却把容少卿的话当真,扭头看了看桌上的盒子,走过去,一手抓了点心,一手抓了剩下的烟花,转身全塞到了容少卿怀里。
冬儿这反应出乎众人预料,各人不知作何反应。容少卿看着怀里的东西,笑着摸了摸冬儿的头,“行,那你这儿子我认了。”
芸香张了张嘴,想拦,却又不好直说什么。陈氏夫妇对这突然的状况也是措手不及,陈张氏瞥了芸香一眼,笑说:“哎呀,便是认干爹,也不能这么随便,改日找人给算算的……”
“不用那么费事……”容少卿假装不明白陈张氏的话外之音,从袖口里摸了红包递给冬儿,“来,爹给的压岁钱。”
冬儿接下,又似才容嘉言接红包时那般,唤了一声“谢谢爹”。
眼瞅着这“爹”要坐实,不及众人反应,却是一旁的容嘉言忽然呵了一声:“他才不是你爹!”
众人一愕,但见容嘉言不知怎的,却是一反常态,从冬儿手里抢过才接的红包,板着脸说:“你给我,这是我爹,不是你爹。”
冬儿愣了一下,哇地一声哭了出来。
众人不知一向懂事的容嘉言怎得突然有这举动,适才认爹的尴尬倒过去,都来安慰冬儿。容少卿也不知儿子怎么突然闹了脾气,沉了脸对容嘉言道:“嘉言,把红包给冬儿。”
容嘉言咬着嘴唇不吭声。
芸香连忙劝和:“不用,不妨事……”
陈氏夫妇也劝哇哇大哭的冬儿:“哥哥跟你闹着玩儿呢。”
“容嘉言!”容少卿冷着脸断呵了一声。
容嘉言握紧了手里的红包,依旧没动作,一双清澈的眸子这会儿也是汪了委屈,却是倔犟地不让眼泪掉下来。
芸香上前去扯了容少卿一下,“得了,小孩子间闹脾气,爷怎么还认真了。”说着又忙安慰嘉言,“没事儿,没事儿的……”
只是她才要抬手去抚容嘉言的胳膊安抚,容嘉言却是闪了一下躲开,直接扭头跑了出去。
芸香跟上,在外屋门口拉了他,“这大冷天的,不许往外跑。”
容嘉言瞥见陈氏夫妇也跟了来,愈发执拗地甩开芸香,冲出了屋子。
芸香连忙追出去,在院门口拉了他,见他竟一味往大街上跑,也有些着急,“不是说了大冷天的不许往外跑吗!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出来,哪能大人呵一句就这么闹脾气的!再说你爹也没责你什么,只是不想你和弟弟打架……”
容嘉言甩了芸香的胳膊,终于受不住地大哭起来,“他不是我弟弟!他tຊ才不是!”
芸香愕住。
没了素日里的那些懂事听话、矜持腼腆,容嘉言冲着芸香嚎啕大哭:“为什么他能叫爹!我就只能叫姑姑!为什么我就只能叫姑姑……”
哭声撕扯着芸香的心口,逼得她喉头一苦,瞬时落下泪来。她单膝跪在容嘉言面前,抚着他的脸颊和肩臂,泣道:“谁说你只能叫姑姑的,娘盼着你叫娘,盼着你叫娘啊……”
容嘉言哇哇地哭着,扑到芸香怀里,一声声的“娘”,因止不住的嚎哭而变了音调,淹没在一阵又一阵,不间断的巨大烟花爆竹声中。